❶ 孫睿年年有魚美文摘抄
一道白煙兒從煎餅車里不間斷地冒出來,像段一米長的白紗在空中輕舞,煙兒到了一米以外的地方便消散了,但香味兒還在。崔國利雙手各持一柄鋼板小鏟,在餅鐺上煎烙著一塊面餅。兩柄小鏟如兩根線繩,讓與它們連接的面餅像木偶一樣聽任調遣,一會兒這面朝上,一會兒那面朝上。現在兩柄鋼鏟又像夾子一樣伸進調味盆,將裡面的洋蔥末出一撮,撒在已經煎熟的烤冷麵上,然後小鋼鏟就成了明晃晃的兩把刀,左右輪番,此起彼伏,將洋蔥剁得更碎,讓汁液融入附著雞蛋的面餅中。白煙兒更白了,消散後留下的味道更濃了。
背著書包在一米外等待的小胖墩已經咽了半天口水,因為胖,埋在膠原蛋白豐富的肉下的喉結不易被察覺地上下滑動,不止一下。這讓崔國利的動作更加流暢,不自覺加入提腕、甩肘等以前未使用過、也未意識到的花活兒。
太陽此刻就在崔國利左手的前方,已經快挨到那片高層塔樓的樓頂,它射出的光穿透煎餅車的玻璃框架,然後不知道又發生了怎樣的折射和反射,其中一束落在不規則運動著的鋼鏟上,猶如一抹刀光——在與餅鐺有限的接觸里,鋼鏟鋥亮的金屬面尚未受損——也帶著寒意,晃了一下崔國利的眼睛。崔國利自如灑脫的動作瞬間硬化,又借著慣性剁了幾下,才停止動作,閉上了眼睛。
一直等著出鍋的小胖墩關切問道,叔叔,洋蔥嗆眼睛了吧?崔國利沒有搖頭,也沒有點頭,剛才的寒光讓他心頭一緊,感覺自己被扎了一下。他閉著眼睛,調整了呼吸,睜開眼說了個「沒事兒」,便繼續操作。他用右手的鋼鏟抵住面餅,左手的鋼鏟再次被當做刀使,將面餅豎著劃了幾道,又橫向按了幾道,完整的面餅變成一塊塊小方片兒。然後左手的鋼鏟又恢復了鏟子功能,將這些面片兒盛進紙盒,紮上三根牙簽,從煎餅車的玻璃窗後傳遞到小胖墩手裡。小胖墩的手已經等在空中,接過紙碗時說,您是左撇子呀,怪不得做出的味道和別人不同!不等崔國利作出回應,小胖墩已把烤冷麵端到一旁,倚著電線桿享用起來,之前他已經付過錢。
小胖墩吃得狼吞虎咽,崔國利懸著的心也落了地,點上一根煙抽起來。心裡剛才緊了的那一下,還沒完全過去,但對此刻已構不成影響,崔國利不再理會它,任其自生自滅。
小胖墩上六年級,今天是他第十二天來吃烤冷麵,這是他吃的第十五碗,前三天都吃了兩碗。崔國利第一天出攤兒的時候,第一份烤冷麵就賣給了小胖墩。那天他吃完第一碗,又要了一碗,說太好吃了。崔國利知道,小孩們所謂的好吃,就是有些滋味罷了,其實這玩意兒沒什麼營養,主料是澱粉摻鹼面,除了磕的那個雞蛋還算正經東西,剩下的就靠各種刺激性調料讓口腔興奮起來。對於小胖墩剛才說的「左撇子做出來的味道就是和別人不同」,崔國利認為,不過是他放的調料恰好正中小胖墩的味蕾而已。
那天崔國利看著小胖墩吃得狼吞虎咽,就跟他開玩笑,說,這么胖了,還吃。小胖墩聽不出是玩笑,認真作答說,回家我爸不讓我多吃,逼我減肥,我吃不飽,只能先在外面吃個半飽,然後回家再吃一點。吃完第一碗,小胖墩又要了一份。崔國利是賣烤冷麵的,靠這個養家,他才不管這個吃多了會不會變得更胖,便又給小胖墩做了一份。接下來的兩天,小胖墩又是放學路過這里,吃完兩碗再回家。第四天,小胖墩只吃了一碗,說他爸給他量體重,發現胖了兩斤,罵了他一頓,他只能控制自己。從此,每天放學,小胖墩都會先在這兒吃上一碗烤冷麵,然後擦掉嘴上的油,滿足地朝家走去。
小胖墩前後吃了十五碗,不是崔國利有心一碗一碗地數著,是他清楚記得今天是自己出攤的第十二天,也是出獄後的第二十一天。
十二年前,崔國利從本市的閥門廠下崗後,自謀生路,在商貿城二樓租了個服裝攤,成為個體戶,賣衣服為生。商貿城是新開業的,一共三層,一樓是小商品區,二樓經營服裝,三樓是傢具和家電。各層都有管委會辦公室,一個辦公室安排了一個主任,負責管理本層商戶,物業和居委會的作用兼而有之。服裝這層的主任四十來歲,酒糟鼻子,一副大紅鼻頭兒戳在臉上像個熟透的草莓,卻讓人不想多看。不知他怎麼就來這層任職了,用當地話說,人特揍性。有個一官半職,便對商戶們吆五喝六,找他辦點事兒,永遠叫你等著吧,一等就是好幾天,具體幾天,得看你什麼時候把東西送到他的手裡——如果是賣鞋的,送一雙鞋,事情便能很快解決;如果是賣內衣的,送他兩條褲衩,說透氣不勒屁股,問題的解決也近在眼前了。開業一個月後,商貿城原配的不銹鋼卷簾門壞了,按說是質量問題,商貿城應該負責修。崔國利去辦公室說明情況,酒糟鼻給他做了登記,然後就讓他回去等著吧。崔國利知道他什麼意思,但崔國利性子直,不慣他這毛病,就是不送東西,寧可自己那間商鋪的門不能完全打開,個兒高的顧客進出門都會磕腦袋。很多逛店的看卷簾門沒完全打開,以為這里暫不營業,便也不再往裡走,買賣因此也耽誤了。
崔國利賣保暖衣褲,旁邊的商戶跟他說,送酒糟鼻一條秋褲,就說給嫂子穿,明天門就能徹底打開。崔國利倔,說我就不信不給他東西,他就能不給我修門!
一周後,崔國利的門還是那樣子,他又去找酒糟鼻。酒糟鼻說,商戶進駐前,門壞了商貿城負責,你都用了一個月了,說明是你自己弄壞的,自己解決。崔國利沒辦法,只好在立冬那天送出保暖褲,門的問題解決了。他心裡的門又關不上了,每次和酒糟鼻打照面經過,也不理他,直目楞登走過去,當他不存在。
第二年春天,二樓在過道立了兩排櫃台,打算出租這些位置。大家都知道,這是二樓管理者想出的創收辦法,櫃台是他們拉來的,到時候租金就收入自己的小金庫。崔國利的店鋪挨著過道,平時開門後,他會把模特大腿和庫存貨物等雜物從店裡搬到過道,這樣屋裡就顯得豁亮了,打烊時再挪回屋裡。現在過道變窄,他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擺東西了,經營受到影響,便去辦公室討說法。
崔國利說,當初租這門臉兒,就是看中它挨著過道,位置好,現在旁邊擺上櫃台,擋了店面,也礙事兒他擺東西了,要求管委會停止招租。酒糟鼻說,過道本來就是商城公共面積,不能擺東西。崔國利說,房租不止按店內面積交的,公攤面積也給算進去了,既然交了這份錢,就可以使用這些面積。酒糟鼻說,公攤面積是大家享用的,不是你獨占的,你從那兒走可以,擺東西不可以。擋了大家的面積,但擺上櫃台,可以招攬更多顧客,利益大家。崔國利說,過道弄得這么擁擠,不符合消防安全要求,著火了人都跑不出去。酒糟鼻說,不可能著火,家家都有滅火器,火星一起來,就能滋滅。
崔國利無功而返。回到店裡,看著玻璃牆外面的那些櫃台,越看越氣,就給消防隊打電話,說這兒存在消防隱患,過道擁堵,不利於人員疏散。沒一會兒消防隊來人了,酒糟鼻陪著,拉尺子量了櫃台外過道寬度,確實不夠標准,就叫人把兩排櫃台往中間推推。櫃台之間的空間小了,過道看上去並沒有寬出來多少,但合乎標准了,消防隊的人就撤了。送他們走的時候,酒糟鼻看了眼崔國利,看完是先閉上眼,把頭扭過去後,才睜開眼,並微昂起脖子。這樣的一眼,把崔國利看得生疼,感覺自己被酒糟鼻的眼皮夾了一下。
很快那兩排櫃台就被新入駐的商戶填滿貨品,還有人充分利用空間,在櫃台上立起展架,變成一堵堵矮牆,擋住了崔國利的店。他的店,原本是過道丁字路口最搶眼的位置,兩面玻璃窗,展示面積大,現在被新增添的這些櫃台淹沒覆蓋,進店人數肉眼可見地少了。每天酒糟鼻像檢閱一樣,從那些新立的櫃台前路過,攤主們主動和他打招呼,還偷偷往他手裡塞東西。酒糟鼻拿著那些東西,像帶著戰利品,從崔國利的店鋪前招搖走過,盒飯吃一半的崔國利扣上飯盒,擰開礦泉水瓶,咕咚咕咚灌自己。
第二天上午,商貿城正上人的時候,崔國利挪動貨架,把挨著過道的那扇落地玻璃牆露出來,把本就鋥亮的玻璃擦得更亮,屋內顯露無疑。他拎起一條秋褲,用打火機點著褲腳的線頭,火苗向上燃燒,越燒越烈,引燃了秋褲的布料,隨後,一撮火苗變成了一片火焰。崔國利面無表情拎著燃燒的秋褲,站在玻璃窗前,直到那團火焰要燒到手的時候,才松開。火團掉進下方的鐵桶里,繼續燃燒,冒出青煙,桶里燃燒的秋褲殘骸漸漸變成一團黑色的灰燼。這一場景,引得顧客無心選購商品,紛紛掏出手機拍照,也引來管委會的人。
酒糟鼻帶人進了崔國利的小店,問他折騰什麼呢。崔國利說處理庫存,外面不讓堆放,屋裡又擺不下,只好燒掉。說著又點著一件保暖內衣,用晾衣桿挑著,左右搖擺,彷彿一個身上起火的人正翩翩起舞。玻璃門外,商家們大概也知道崔國利此舉用意,饒有興趣注視著屋內。
酒糟鼻說,引起火災怎麼辦?崔國利說,我屋裡有滅火器。酒糟鼻說,你這弄得也太嗆了,別的商戶怎麼做生意?崔國利說,那也沒有你們那兒嗆。說到了酒糟鼻的軟肋。平時酒糟鼻叫一群狐朋狗友在辦公室扯淡打牌,煙不離手,商城裝的是中央空調,每個房間的上方都通著,挨著他們的商戶聞著煙味苦不堪言。酒糟鼻又說,你不要帶著情緒做事。崔國利不理他,繼續燒。酒糟鼻企圖拉攏周圍商戶,用集體情緒制止崔國利,說,你這樣造成的影響很惡劣,耽誤大家掙錢。但這次,大家站在了崔國利這一邊,並沒有表現出抵觸。平時大家面上哈著酒糟鼻,其實恨之入骨,給他點兒顏色看看,乃眾望所歸。跟耽誤半天買賣比起來,大家都更願意看崔國利多燒幾件衣服,忍氣吞聲的結果只能是讓酒糟鼻的專橫變本加厲。甚至有人悄悄找出自家過季服裝,准備等酒糟鼻走後,給崔國利送去,為他輸送彈葯。
酒糟鼻見勸阻無用,便留下一句話:見好就收吧,再燒下去,後果自負!說完便走了。崔國利用幾件保暖衣褲打擊了酒糟鼻的囂張氣焰,贏得了商戶們的尊敬。有人進店慰問,給崔國利遞上煙。火還沒滅,崔國利把煙伸進火苗點燃。窗外的商戶看到,紛紛拿煙進來,藉此聖火,點著自己手裡的煙,扎堆兒抽了起來。
民眾的擁戴像一陣雞血注入崔國利體內,本來他打算收手了,聽到大家對酒糟鼻的種種抱怨後,他決定再玩一下午,替大家出口惡氣。中午飯是旁邊的商戶訂的,不由分說,直接叫外賣送到店裡。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店主跟崔國利一起吃的,每人還吹了三瓶「勇闖天涯」,喝得心情舒暢。
崔國利不會白吃白喝,酒足飯飽後,又翻出一摞打底褲,一條條燒了起來。燒到最後一條的時候,警察來了,擠進人群,拎起崔國利店內的滅火器,澆滅著火的打底褲,順便劈頭蓋臉滋了崔國利一身,然後以擾亂公共秩序為名,把他帶走了。
兩個禮拜後,崔國利鬍子拉碴出現在商貿城。那天被警察押走,沒來得及鎖店門,拘了十四天,現在才放出來,他去辦公室取店門鑰匙——後來是管委會替他鎖的門,鑰匙在酒糟鼻那兒。
酒糟鼻從抽屜里拿出鑰匙,沒立即交給崔國利,攥在手裡問他,在裡面沒受委屈吧?崔國利故意說,沒發現我都胖了嗎?酒糟鼻坐在老闆椅里笑了,說,確實有點兒發福。說完,把鑰匙往桌上一扔。桌面滑,鑰匙沒停住,離開桌子,落到地上。酒糟鼻說,對不起啊,手上沒准兒。崔國利站著沒動。酒糟鼻點上一根煙,站起來,轉身推開窗戶,背對崔國利說,以後別瞎折騰,再被逮進去,還得胖,胖了還得減肥,多累呀——而且你看,我是在屋裡抽煙,但煙都跑外面去了,嗆不到商戶,你挑我這毛病也沒挑到點兒上。說完酒糟鼻不再看崔國利,兀自對著窗外抽。
崔國利瞥見桌上的水果刀,酒糟鼻正背著身,他便把刀拿到手裡,俯下身,但是沒有撿起鑰匙,而是鑽到辦公桌下面,展開水果刀,照著酒糟鼻右腳後腳跟上面的那條大筋一抹,「噗」一聲,酒糟鼻身體向右側傾斜了一下,哀嚎著倒地。
從此,酒糟鼻在商貿城消失了。崔國利也因此被判了十年,罪名是故意傷害。酒糟鼻的兩根腳筋被挑斷了。崔國利在割斷酒糟鼻的第一條腳筋後,又在他倒地後,上前攥住他的左腳,把水果刀橫向一揮。酒糟鼻從此再沒有站起來過。那天崔國利選擇「挑斷腳筋」這種江湖上流行,但未必有多少人真敢用的方式完成自我表達後,帶著水果刀,打車去分局自首。
宣判前,酒糟鼻家人索要一百二十萬賠償金,崔國利家人拿不出。他單身,就兩萬塊積蓄,父母還在上班,東拼西湊把十八萬送到酒糟鼻家,酒糟鼻坐在輪椅上欲哭無淚,說,就不能再多點兒了嗎,我都這樣了!最終因賠償金數額沒能滿足酒糟鼻的要求,崔國利被重判,按致人重傷罪上限十年拘役。
入獄後第三年,崔國利表現良好,正准備給他減刑,卻傳來酒糟鼻去世的消息。因久坐輪椅,缺少活動,器官機能下降,加之情緒低迷,長期嗜煙酗酒,身體難受,一檢查,肝癌晚期。從查出來到去世,不到半年。受害人死亡,崔國利的刑沒減成。
役滿十年,崔國利出來已經三十八歲。父母都退休了,十年裡省吃儉用又攢了點兒錢,都拿了出來,給他做小買賣用,知道他現在想正經上班已不太容易。